今年夏天,那日松告诉我映画廊有个展览,是拍昆虫的。听上去很神奇,又是什么新锐的探索吗。到了现场,居然没有几个摄影的,寻到主持人杨浪,告诉我今天来的多是京城著名的写手,主编作家什么的。我向作者望去,已经六十开外,拍摄虫子之前已经是很有名气的作家了。又一个神奇升起,写了一辈子文字,退休了吧,为啥要去拍虫子呢?满场看下来,卢跃刚拍摄昆虫已经七八年之久。
昆虫似乎属于小孩儿的世界。我学龄前后,游戏中总是有虫子的身影,蚯蚓、螳螂、蜻蜓、季鸟(知了,也叫禅),当然也有翻开一块砖头下面的一片土鳖虫、蜈蚣、钱串子和偶尔的蝎子。至于蚂蚁,那早就是朋友了,小孩子不知深浅,也会弄断壁虎(蜥蜴)的尾巴。再大一些,我离开了这些朋友,倒不是怕脏了衣服,也许是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。
卢跃刚又出了一本书《我看你 意气非凡》,里面介绍了昆虫的世界,很有植物学的味道。他也提出了问题:这个世界到底是谁的世界?我离开虫子以后用照相机观看世界,快乐也好,不快乐也好,都是于我相近的事物,眼睛所到之处在说: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一个世界里。但我知道,影响我的不是那些桌面上的道理,其中就有我趴在泥土地上观看并挖掘虫子时,感受到的那种既神奇又铺天盖地的东西,它们似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体,不管后来自己多么像个摄影师了,只要凝神观看,自己似乎就不仅是个人,也有虫子的许多。非妄言,摄影时受益匪浅。
小儿出生后,我认定接触地气不可或缺,除了玩泥巴,爬树,接触虫子是重要一课。所以他上小学后,科学课上的采集标本非常出色,记得第一次遇到下冰雹,他要去看,他要拿到手上,并且带回家。八十年代初我买到过一本连环画《曹雪芹之死》,说的是先生晚年在北京西山的乡村生活,其中有几页是先生与孩子们在一起玩耍,曹雪芹捉住一只虫子拿在手里摆弄着,孩子们围着他,仰着脸听先生在神侃着什么。
我不知道卢跃刚过了知天命后为啥要去拍虫子,但我清楚没有一颗悲悯的心是做不到的。虫子比我们小得多,但它们是我们的祖先,没有人类昆虫可以活下去,反之就难说了。
卢跃刚使用手机完成了他与昆虫的对话,在可行与方便的同时是观看的升维,这是非同小可的。数码开始出现时,我问过几位摄影师它与传统相机的区别,答案含糊。在我看来,就是眼睛从取景框前解放了出来。这次眼睛的解放,使我们的观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看见了许多以往看不见的,许多不可能变成了可能。智能手机把这种观看送到了极致。
卢跃刚在昆虫摄影中,发现了许多令他吃惊,甚至神奇的世界,这恰恰是这种观看方式带来的。我想象他在现场是会忘记年龄的,甚至非常想变成虫子们,这就是大欢喜了。人进入了这种状态,满眼都是构图,随手就是机位,还用去寻找吗,人一旦忘了我,摄影算个什么,谁是梦,谁是蝶呢。
传统照相机展现了一维世界,数码技术使我们在瞬间切换了时空,这就是“看见”了另一维空间,同时时间也发生着变化,这其中很可能就是昆虫的世界。这是拍摄虫子们首先要解决的事情,不如此,你还是个两脚兽,什么也看不见。与其说卢跃刚发现了昆虫的世界,不如说他看到了人类思维与状态的另一种可能,这些是通过观看中展开的世界泄露给我们的。我在拍摄《一个小孩儿》中就充分感受到这一点,小孩儿是神,不完全是缩小版的人,许多父母拍不好自己的孩子,甚至拍出来个另外的样子,原因在此。
卢跃刚走进了昆虫的世界,也走进了本来就属于这颗星球的世界,我们与虫子们分别的太久了。它的新书名是:《我看你 意气非凡》,感觉他与虫子们难分彼此了。